此次參訪行是我第一次前往中國,但由於求學時期的教育以及現階段龐大的資訊來源,對於中國我並不陌生,反倒感到陌生的是那些從過往淬煉來的歷史文化,我們似乎正用著兩相逕庭的模式去消化與理解,甚至延續至藝術的發展,包括在行前做的初步研究,閱讀過的大量資料,都讓人難以相信這僅僅是在兩年間發生的變化,那些透過藝術家、藝術品、甚至是美術館、空間等等所透露出來的強大野心與執行力都是此次前去參訪最期待理解的層面。
參訪第一站我們來到上海,過去我們為這個城市撰寫了許多故事,它就像個風華絕代的女演員,印象最深刻的是在黃金時代中它可以是日本可以是青島可以是那個在戰亂中仍舊展現超現實風采的上海,很慶幸的,在急遽發展的這幾年上海仍舊完整地保留這一切,尤其是我們一下機便立即前往的外灘美術館所在地區,前排被開發集團完整修繕的老洋樓對比著後巷在地生活感極強的熱絡鄰里,儘管兩者之間似乎僅以長長的曬衣繩掛著萬國旗維繫著,但那沈靜地包容著彼此的氛圍做為欣賞Felix Gonzalez-Torres的開端實在再適合不過。
在北京的行程則是以藝術家工作室的參訪與對談獲益最深,隨即來到的第一場強烈衝擊便是與劉野老師的對談,對談開始劉野老師簡單述說最近的創作狀態正處於人生重要的轉變階段,是給自己五十歲的新挑戰,相較於之前作品中運用標誌性人物、符號、濃烈色彩組成而來較為激情的敘事感,近年的作品更多是簡化組成甚至是單一物件的描繪,但卻不減於過往的敘事,反倒成為畫布上的另一具載體,含括了劉野老師的記憶、生命經驗沈澱後更廣大的寓意,彷彿讓他人的觀看經驗也一同經歷轉變。也因為以此做為開端,劉野老師聊到許多關於創作生涯的過程,從少年宮開始因為社會環境關係所接觸到的藝術相關資訊相對限縮,選擇相對單一,在藝術的精進上實踐重於一切,相較於現在必須花更多時間去尋找自己的方向,經常導致藝術過於理性失去衝動,所以劉野老師一再強調技術與觀念的順序,舉例“繪畫已死”的理論,直言那是因為還未曾真正進入,必須尊重“繪畫”,因為從每個最根本的細節開始創作就已經開始,對每個步驟的純熟操作與堅持,即使現在不時髦但那也不意味著錯,只要多看東西擴展視野就會有所警惕。最後劉野老師平平淡淡的說了:通過做藝術,你會發現自己是什麼樣的人,你的作品會給你答案。雖然原句形是他跟藝術家徐冰說:看著作品就知道這人得不得病!
王光樂老師的工作室外種了一整面竹,與現實的北京相隔了一點距離,也因為這個距離讓他在每日前來的路上都能做好創作前的心情預備,比起講述自己的創作理念,這一切的氛圍都已經呈現了王光樂老師的創作本質-生存感,生存感引發生命體驗,無論是壽漆系列的塗布或是水磨石的層層刻畫描繪,每天重複性極強的繪畫方式都像在修煉,撫平了過去的躁動和暴烈。王光樂老師說:思維就像樹的岔枝,每個岔出的想法只能留待其他的作品,因為筆頭就一個只能往上走,所以在單一作品中最重要需處理的必然先完成。而這所謂的“最重要”便是對自身的提問,因為藝術這個事情就是解決自己的事情,怎麼透過藝術渡過時間,這個時間不往前回憶也不走向未來,而只是在當下仔細淬煉語言,體會到什麼是真。 接下來我們來到陳飛老師的住家兼工作室,這個所在地已經遠到無法東南西北地辨認北京的方向了,為了讓自己遠離紛擾的外務而搬到此地的陳飛老師讓自己完全生活在藝術當中,除了地下室的工作空間外,屋內幾乎每個角落、牆面都放置了他的各方收藏品、藝術品,在對談中他說到自己無法接受藝術這種東西是假的,偏激的想用任何語言去談論藝術只是假造出一個當代藝術需要的藝術,所以他幾乎是反其道而行,擅長運用畫面說故事的思路積極的表現生活中任何一個觸動他的物件和片刻,敘事性儼然只成為了面貌,而當今社會最引人入勝的便是這假造的面貌,他打趣地說他甚至可以在展場為每個觀者編造出一套適合他的說法。但即使談得輕鬆,陳飛老師面對創作的態度還是相當嚴肅,在工作室陳列著他正在進行中的系列,沒有了過去人物角色與場景的搭配對話,只剩下無限延展的路面質感、極度放大的驚訝符號等…單純地用繪畫產生物件的樣貌。他說這個系列的產生是為了過渡到下一個系列的開始,就像是給自己一個明確的答案與合理的解釋,不刻意去創作一個完整的文本而是回到藝術的本質用屬於繪畫自己的語言去理解。 郝量老師的工作室就跟他的內涵一樣理性又冷靜,清晰地分享著從四川美院到現在藝術生涯的發展,在美院時期當時倡導著市場概念,從小耳濡目染的中國文人畫與傳統技巧並不被重視,他開始抗爭而後失落於從小堅持、喜愛的東西似乎是錯的,覺得世界反了,這段時期他花了半年時間自我建構與修身才從中調整過來,繼續堅持自己所信仰的東西。可能也因為此轉折,郝量老師的作品除了延續古代人的傳統,更深刻的是傳遞了當代人的情緒。在創作過程中他認為強調繪畫語言會導致變質,繪畫的存在與圖像的意義是多個秩序感去纏繞出來的,所以他著重在具體的操作,並告誡自己必須先修養自己以品格來論自己內心的想望,透過每次創作的成果沈澱每個階段的意義,探索圖像學在藝術系統的重要性,明確整理自身內部外部的問題,成為下個階段的養分,在技術、形式、題材三方面達到相合。並運用大量累積來的資訊去理解繪畫的存在,把自然觀的東西把握下來再去探討作品暗藏的時代性甚至中國畫的當代性,那是與過去、未來都無關的,就像此次個展的「瀟湘八景」系列,用了很大的尺寸畫了小的自然觀,導致載體的敘事性更強烈,而這敘事幽暗隱晦卻很精準,因為是消化過文化及對社會發展的理解後所產生的,在過去中國畫對景象的境界是可觀、可居、可由的天人合一,在現代仍然如此,但已轉變成自然把人包裹在內,這是郝量老師在每日北京的人流中捕捉到的自然,再次證明情緒是暗藏在時代的變遷之中。 漫射的光線加頂棚,些微高起的通道切入在展場中央不經意地帶領著觀看動線,精準但不徹底切割的間隔牆面包容著一組組相對應的畫作,李松松老師位於北京佩斯的展覽現場教人見識到何謂“做一個展覽”作品跟空間相輔相成,是個完美舒適的觀賞經驗。完全可以理解為何李松松老師會說:當我坐下來談論作品之後,所說的一切就都是假的了。過去其實很常有機會在各類平台媒介或是博覽會上看到李松松老師的作品,但就像當初理解他擅長運用媒體圖像、社會暗示物件的作品一樣,生成的感觸就是畫面圖像再次經過我腦中處理過後的趣味,但這次展覽卻能真實呈現畫作所蘊含的量感,那是藝術家跟畫作相處過後的力道、時間、情緒等…種種不可控制的因素。在對談中李松松老師提到「在創作開始之前你必須想的簡單一點,過濾掉複雜的思緒而不是增加問題」但這堅定的自信背後是來自經驗的累積,為每次的創作預留餘地和空間,與內心把握抓住的原則跟要點做溝通,即使創作過程不侷限在具體的範圍,畫作中強烈存在感的厚重油彩所呈現出的圖像時而力透金屬的質地、時而運用加法厚塗或凹陷質地的處理方式卻都能精準地與圖像相合,自成一格地敘述著各自的解讀或故事。李松松老師的沈穩氣息除了展現在創作,也延續到對外在環境的觀察,這一年社會環境的大變化令人質疑先前相信的東西是否即將遭遇困難,即便如此他仍極其淡定地說道:藝術是全球化結的果,我們想什麼也沒用,就看吧。 在回國的這段時間,我設想過各種形式去描述關於這次上海、北京行的整體心得,無可避免的是下意識比較,上海的國際化與國家決議提升文化影響力的五年計畫號召下,讓藝術發展的速度加倍成長,各方人馬都期望能將其打造成世界級藝術與文化中心,共同實現這座城市的轉變。北京則是生存感極強的城市,東方人血液裡的堅強性格在這裡被磨練成各種武器。相對的台灣整體環境皆舒適,安逸地令人失去野心,小確幸成為大眾文化的起點也同時是終點。但最終其實每座城市都是同時存在憂患的,取決於我們用什麼態度去面對它,上海人的憂患是物質,如何取得龐大資源練就了手段,但也推遠了探索藝術本質的距離。北京人的憂患是生存,解決問題成了最大的課題,所以在這次的參訪中也發現到許多藝術家似乎在同一時間開始探索自己創作的本質,要不刻意迴避過往的題材要不就是在媒材上執行重大突破,像是被生存感掐住脖子一樣激烈的令人窒息。但這些憂患反映出時代最真實的樣貌才是藝術最迷人之處,小確幸又如何?身在小確幸的台灣如何最真實地表現自己,我們的歷史文化教會我們如何處心積慮讓自己安穩,我們隱藏了多少付出的代價才換取來這假面的安逸,台灣人隱晦卻又細膩的情感著實是迷人的。內化我們可以自由取得的外在資訊,清晰梳理我們真正的文化,找到最適合自己創作的狀態,這是心得也是我給自己的課題,希望有朝一日問心無愧地立足台灣放眼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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