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美藝術參訪──上海、北京 許尹齡

  此次參訪行是我第一次前往中國,但由於求學時期的教育以及現階段龐大的資訊來源,對於中國我並不陌生,反倒感到陌生的是那些從過往淬煉來的歷史文化,我們似乎正用著兩相逕庭的模式去消化與理解,甚至延續至藝術的發展,包括在行前做的初步研究,閱讀過的大量資料,都讓人難以相信這僅僅是在兩年間發生的變化,那些透過藝術家、藝術品、甚至是美術館、空間等等所透露出來的強大野心與執行力都是此次前去參訪最期待理解的層面。

外灘美術館所在的亞洲文會大樓位於上海黃浦區,建築完成於1932年,由英國建築師喬治.威爾森設計,十九世紀中期以來即是上海的公共文化和學術交流中心,2007年時英籍建築設計師戴維.奇普菲爾受邀擔任美術館建築改造的設計任務,於2010年正式啟用。


  參訪第一站我們來到上海,過去我們為這個城市撰寫了許多故事,它就像個風華絕代的女演員,印象最深刻的是在黃金時代中它可以是日本可以是青島可以是那個在戰亂中仍舊展現超現實風采的上海,很慶幸的,在急遽發展的這幾年上海仍舊完整地保留這一切,尤其是我們一下機便立即前往的外灘美術館所在地區,前排被開發集團完整修繕的老洋樓對比著後巷在地生活感極強的熱絡鄰里,儘管兩者之間似乎僅以長長的曬衣繩掛著萬國旗維繫著,但那沈靜地包容著彼此的氛圍做為欣賞Felix Gonzalez-Torres的開端實在再適合不過。



 《無題(餘暉)》
Felix Gonzalez-Torres
燈泡、塑料燈口、電線、變光器
總尺寸可變
24版,6 AP版
第8版
1993年


《無題(情郎)》
Felix Gonzalez-Torres
藍色織品和懸掛裝置
尺寸可變
1989年


 《無題(羅斯在洛杉磯的肖像)》
Felix Gonzalez-Torres
糖、彩色玻璃包裝紙,數量無限 總尺寸可變 理想體重:175磅 器
總尺寸可變
24版,6 AP版
第8版
1991年


《無題(金)》
Felix Gonzalez-Torres
串珠和懸掛裝置
尺寸可變
1995年


 《無題(安德莉亞.羅森的肖像)》
Felix Gonzalez-Torres
牆上塗料
1992年


  過去對於Gonzalez作品的理解多半著重於他的表現形式,例如他常使用成串的燈泡、鐘錶、糖果、成堆的紙張這些平凡普通的事物來描述愛情、分離和死亡等主題, 以及透過觀眾對作品的互動,例如取走糖果象徵生命最後的消逝等。但此次在外灘美術館透過館內人員天天小姐的解說,透露了與Gonzalez基金會合作展覽的過程,以及對於展出作品呈現方式的安排與溝通,從這些細節去重新感受他的作品,Gonzalez成功運用他在作品中的準確計畫,賦予了藝術品跨越時空被觀看的可能性。例如金色簾幕的那件作品,天天小姐說到:當初館方希望結合美術館本體結構,以圍繞環狀的形式呈現。但此提案遭到基金會否決,原因是此件作品必須保留其原始的設定-穿越。這讓我額外聯想了另一種對藝術品的體驗,超越視覺聽覺而是以一種動態去感受作品,在這個單一的動態裡你會經歷到金色簾幕撫過頭部身軀的冰冷觸感,會經歷從哪裡來往哪裡去的自我提問,不論穿越這個動態對Gonzalez來說有什麼特殊意義,他都在這急速發展的城市贈與了我們一個特別的禮物,一瞬與自己對話的時間。另一件讓我意外的作品則是位在美術館頂層位置「安德莉亞.羅森(Andrea Rosen)的肖像」,它貫徹了Gonzalez強調變化這個創作理念,Andrea Rosen是Gonzalez生前的摯友與經紀人,他將發生在Andrea Rosen身上的大事件或是對她而言特殊的關鍵時刻以年度記事的方式記錄在空間中,此次展覽將這件作品安排在天井的位置,不像是看著一件藝術品的展呈,反倒像是旁觀著一段正分享著記憶的友誼,在天井輕輕地訴說著。Felix Gonzalez-Torres將觀看藝術品的方式做為重要的線索去成就自己的藝術理念,但卻不被此綁架,從中流露出的熱情挖掘出人類超越五感的強烈感受而備受感動。



《身體不身體》
Math Bass
布面乳膠漆、木
2013年


《神鉅之下的使者》
鄭曦然
動畫擬像和故事
無限時長,有聲
2015年



 《刀面》
Samara Golden
反光絕緣泡沫板樓梯、 沙發、床、桌子、
檯燈、 風扇及各類樂器並外覆樹枝塗層、
投影機、視頻混合器、CRT顯示器、
三條音軌
2014年


《好奇之黃,好奇之藍》
何岸
鋼架、LED燈箱、霓虹燈
2011年


《影子》
《Shadows》
Andy Warhol
1978-79年


  在上海另一令人印象深刻的展覽,是在余德耀美術館的館藏特展,美術館邀請了前L.A. MoCA策展人Jeffrey Deitch和長駐中國的藝評策展人Karen Smith共同策劃此檔展覽“波普之上OVERPOP”,將中國年輕藝術家與西方藝術家的作品同時呈現,回應波普藝術的精神與當下網路時代的語言,經典又具實驗意味,讓美術館成為更具多元開放的空間。以這個展覽作為獨特視野觀察藝術家從各方面深化波普藝術的精神是再適合不過,因為如果說缺少情感溫度是這個資訊世界的真實寫照的話,那這個展覽百分之百成功了,在展覽中藝術家通過各種媒材探討波普現象,如Math Bass運用繪畫語言轉換成立體形式的創作方式表達在資訊時代我們幾乎遺忘了的本質概念,人類身體的本質,城市的本質,美的本質,Math Bass將各種賦予意義的材質以最簡約的外在型態塑造這些抽象的概念。還有鄭曦然以動畫方式撰寫了一個不存在的遠古時代,在那時候的人類只存在本能,但隨著對權威直覺式的抵抗,逐漸超越了這些如神一般存在的權力能掌控的形式,形成了所謂的意識。這看似驚悚故事的虛構情節卻能夠套用在過去現在與未來的社會變化中,無限延伸的結局彷彿等待著觀者以自身的體驗接續下去。而這次展出之所以完整,除了全方面的藝術家不限形式與媒材自在地用不同語言講述波普外,許多作品甚至能夠讓觀者感受到矛盾,進而思考自身與社會的關係,如兩件極端對比的作品分別是位在展場入口處的何岸以及在展場最深處的Samara Golden,何岸此次展出「我們吹笛你們不跳舞,我們舉哀你們不啼哭」更改了聖經句典中的對象詞以及符號轉變整個語境,讓一句話就能深刻的描寫出現實社會的寫照。以及「好奇之黃,好奇之藍」,引用了探討女性身份及社會角色等議題的電影名稱做發想,用作品探討人類對色彩造型與日常行為直接的感受對應複雜情感的差異性。何岸用醒目的霓虹燈字管結合不繁瑣的立體裝置,視覺的強度將作品中人的情感減至最低,用文字符號看似最簡單卻最沈重的語言直截了當的創造出屬於社會的肖像。而與何岸相對的Samara Golden則是將日常的空間、物品結合異材質與塗料覆蓋,運用鏡面的反射創造出他所思考的抽象概念“六維空間“-即真實的三維空間納入過去、現在、未來,看似理性的創作形式,卻可以從其作品的完整度感受到情感的波動,例如鏡面所反射的旋狀空間彷彿記憶的迴圈,空間中的擺設雖然刻意製造了使用過後的痕跡但由於塗料的覆蓋似乎凍結了某一段生命的時刻,以及在空間中巧妙運用的影像:在觀看平台上那看似如監視的視頻、窗外意象的視頻又拓展了另一條關於自身立場的思緒,讓人從一開始在腦海中撰寫關於這個空間的敘事也不自覺地轉化成自己生命經驗的共鳴。在整個展覽動線的尾端用了最具人類情感的結尾,反思屬於這個時代波普精神中所欠缺的人性,而這一切都被包覆在三樓展廳如神一般存在的安迪沃荷-「影子」之下。


  在北京的行程則是以藝術家工作室的參訪與對談獲益最深,隨即來到的第一場強烈衝擊便是與劉野老師的對談,對談開始劉野老師簡單述說最近的創作狀態正處於人生重要的轉變階段,是給自己五十歲的新挑戰,相較於之前作品中運用標誌性人物、符號、濃烈色彩組成而來較為激情的敘事感,近年的作品更多是簡化組成甚至是單一物件的描繪,但卻不減於過往的敘事,反倒成為畫布上的另一具載體,含括了劉野老師的記憶、生命經驗沈澱後更廣大的寓意,彷彿讓他人的觀看經驗也一同經歷轉變。也因為以此做為開端,劉野老師聊到許多關於創作生涯的過程,從少年宮開始因為社會環境關係所接觸到的藝術相關資訊相對限縮,選擇相對單一,在藝術的精進上實踐重於一切,相較於現在必須花更多時間去尋找自己的方向,經常導致藝術過於理性失去衝動,所以劉野老師一再強調技術與觀念的順序,舉例“繪畫已死”的理論,直言那是因為還未曾真正進入,必須尊重“繪畫”,因為從每個最根本的細節開始創作就已經開始,對每個步驟的純熟操作與堅持,即使現在不時髦但那也不意味著錯,只要多看東西擴展視野就會有所警惕。最後劉野老師平平淡淡的說了:通過做藝術,你會發現自己是什麼樣的人,你的作品會給你答案。雖然原句形是他跟藝術家徐冰說:看著作品就知道這人得不得病!




  接著參訪的是藝術家仇曉飛老師與胡曉媛老師的工作室,一直以來都是學院佼佼者到備受矚目的年輕藝術家,從兩人對創作的信念便可察覺,仇曉飛老師從過去運用獨特的繪畫技巧賦予畫面像是個人生命經驗的模糊記憶,並從中衍伸出對社會的觀察,直到去年的紐約個展他發表了一系列新作,更能看出他對於挑戰繪畫的野心,繪畫對他而言已不只是一種媒材,而是他省視自身的手段。從過去透過繪畫記憶的依賴尋得平靜也體驗到時間,到現在反問自己為何極度需求這樣重複進行的儀式,原來記憶不是單純向後的回憶,而是跑向未知,所以仇曉飛老師開始探索潛意識,在近期的作品中手的存 在已不重要,多的是利用不同的工具塗抹、噴灑、甚至裁切、重組呈現出由意識控制的方式顯現的結果,對他而言,過去,繪畫是一種手段,現在,繪畫是一種發現。胡曉媛老師則是完全相反的創作形式,頭髮的刺繡與絹布上的木紋刻畫都是運用不同的材質賦予手的長時間精緻細膩勞動,來反映生活、生命、及情感所面對的課題,在見到藝術家本人之前幾乎可以從她的作品想像出她的樣態與氣息,一位比任何女性都要完整的個體。但即便運用強大敏感度來操作許多材質,胡曉媛老師仍在對談中提及關於物體的概念,她認為最初物體或物體的精神性都擁有超越個人經驗之外的可能性,只有把自己做得更強悍,才能表達最真實的感受與信念。


  王光樂老師的工作室外種了一整面竹,與現實的北京相隔了一點距離,也因為這個距離讓他在每日前來的路上都能做好創作前的心情預備,比起講述自己的創作理念,這一切的氛圍都已經呈現了王光樂老師的創作本質-生存感,生存感引發生命體驗,無論是壽漆系列的塗布或是水磨石的層層刻畫描繪,每天重複性極強的繪畫方式都像在修煉,撫平了過去的躁動和暴烈。王光樂老師說:思維就像樹的岔枝,每個岔出的想法只能留待其他的作品,因為筆頭就一個只能往上走,所以在單一作品中最重要需處理的必然先完成。而這所謂的“最重要”便是對自身的提問,因為藝術這個事情就是解決自己的事情,怎麼透過藝術渡過時間,這個時間不往前回憶也不走向未來,而只是在當下仔細淬煉語言,體會到什麼是真。



  接下來我們來到陳飛老師的住家兼工作室,這個所在地已經遠到無法東南西北地辨認北京的方向了,為了讓自己遠離紛擾的外務而搬到此地的陳飛老師讓自己完全生活在藝術當中,除了地下室的工作空間外,屋內幾乎每個角落、牆面都放置了他的各方收藏品、藝術品,在對談中他說到自己無法接受藝術這種東西是假的,偏激的想用任何語言去談論藝術只是假造出一個當代藝術需要的藝術,所以他幾乎是反其道而行,擅長運用畫面說故事的思路積極的表現生活中任何一個觸動他的物件和片刻,敘事性儼然只成為了面貌,而當今社會最引人入勝的便是這假造的面貌,他打趣地說他甚至可以在展場為每個觀者編造出一套適合他的說法。但即使談得輕鬆,陳飛老師面對創作的態度還是相當嚴肅,在工作室陳列著他正在進行中的系列,沒有了過去人物角色與場景的搭配對話,只剩下無限延展的路面質感、極度放大的驚訝符號等…單純地用繪畫產生物件的樣貌。他說這個系列的產生是為了過渡到下一個系列的開始,就像是給自己一個明確的答案與合理的解釋,不刻意去創作一個完整的文本而是回到藝術的本質用屬於繪畫自己的語言去理解。



  郝量老師的工作室就跟他的內涵一樣理性又冷靜,清晰地分享著從四川美院到現在藝術生涯的發展,在美院時期當時倡導著市場概念,從小耳濡目染的中國文人畫與傳統技巧並不被重視,他開始抗爭而後失落於從小堅持、喜愛的東西似乎是錯的,覺得世界反了,這段時期他花了半年時間自我建構與修身才從中調整過來,繼續堅持自己所信仰的東西。可能也因為此轉折,郝量老師的作品除了延續古代人的傳統,更深刻的是傳遞了當代人的情緒。在創作過程中他認為強調繪畫語言會導致變質,繪畫的存在與圖像的意義是多個秩序感去纏繞出來的,所以他著重在具體的操作,並告誡自己必須先修養自己以品格來論自己內心的想望,透過每次創作的成果沈澱每個階段的意義,探索圖像學在藝術系統的重要性,明確整理自身內部外部的問題,成為下個階段的養分,在技術、形式、題材三方面達到相合。並運用大量累積來的資訊去理解繪畫的存在,把自然觀的東西把握下來再去探討作品暗藏的時代性甚至中國畫的當代性,那是與過去、未來都無關的,就像此次個展的「瀟湘八景」系列,用了很大的尺寸畫了小的自然觀,導致載體的敘事性更強烈,而這敘事幽暗隱晦卻很精準,因為是消化過文化及對社會發展的理解後所產生的,在過去中國畫對景象的境界是可觀、可居、可由的天人合一,在現代仍然如此,但已轉變成自然把人包裹在內,這是郝量老師在每日北京的人流中捕捉到的自然,再次證明情緒是暗藏在時代的變遷之中。





  漫射的光線加頂棚,些微高起的通道切入在展場中央不經意地帶領著觀看動線,精準但不徹底切割的間隔牆面包容著一組組相對應的畫作,李松松老師位於北京佩斯的展覽現場教人見識到何謂“做一個展覽”作品跟空間相輔相成,是個完美舒適的觀賞經驗。完全可以理解為何李松松老師會說:當我坐下來談論作品之後,所說的一切就都是假的了。過去其實很常有機會在各類平台媒介或是博覽會上看到李松松老師的作品,但就像當初理解他擅長運用媒體圖像、社會暗示物件的作品一樣,生成的感觸就是畫面圖像再次經過我腦中處理過後的趣味,但這次展覽卻能真實呈現畫作所蘊含的量感,那是藝術家跟畫作相處過後的力道、時間、情緒等…種種不可控制的因素。在對談中李松松老師提到「在創作開始之前你必須想的簡單一點,過濾掉複雜的思緒而不是增加問題」但這堅定的自信背後是來自經驗的累積,為每次的創作預留餘地和空間,與內心把握抓住的原則跟要點做溝通,即使創作過程不侷限在具體的範圍,畫作中強烈存在感的厚重油彩所呈現出的圖像時而力透金屬的質地、時而運用加法厚塗或凹陷質地的處理方式卻都能精準地與圖像相合,自成一格地敘述著各自的解讀或故事。李松松老師的沈穩氣息除了展現在創作,也延續到對外在環境的觀察,這一年社會環境的大變化令人質疑先前相信的東西是否即將遭遇困難,即便如此他仍極其淡定地說道:藝術是全球化結的果,我們想什麼也沒用,就看吧。



  在回國的這段時間,我設想過各種形式去描述關於這次上海、北京行的整體心得,無可避免的是下意識比較,上海的國際化與國家決議提升文化影響力的五年計畫號召下,讓藝術發展的速度加倍成長,各方人馬都期望能將其打造成世界級藝術與文化中心,共同實現這座城市的轉變。北京則是生存感極強的城市,東方人血液裡的堅強性格在這裡被磨練成各種武器。相對的台灣整體環境皆舒適,安逸地令人失去野心,小確幸成為大眾文化的起點也同時是終點。但最終其實每座城市都是同時存在憂患的,取決於我們用什麼態度去面對它,上海人的憂患是物質,如何取得龐大資源練就了手段,但也推遠了探索藝術本質的距離。北京人的憂患是生存,解決問題成了最大的課題,所以在這次的參訪中也發現到許多藝術家似乎在同一時間開始探索自己創作的本質,要不刻意迴避過往的題材要不就是在媒材上執行重大突破,像是被生存感掐住脖子一樣激烈的令人窒息。但這些憂患反映出時代最真實的樣貌才是藝術最迷人之處,小確幸又如何?身在小確幸的台灣如何最真實地表現自己,我們的歷史文化教會我們如何處心積慮讓自己安穩,我們隱藏了多少付出的代價才換取來這假面的安逸,台灣人隱晦卻又細膩的情感著實是迷人的。內化我們可以自由取得的外在資訊,清晰梳理我們真正的文化,找到最適合自己創作的狀態,這是心得也是我給自己的課題,希望有朝一日問心無愧地立足台灣放眼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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