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3 台灣當代藝術家海外參訪計畫 第八站 》 參訪心得-湯雅雯

在這11天、6趟飛行、4個國家、10個人的旅程裡,眼前像是劇場佈景燈亮燈暗般的快速變換,鼻腔裡還殘留著日惹的氣味、鞋底還黏著泰國街邊的泥沙,而身體卻已踏入下個國家,皮膚的毛細孔在快速感受著不同的溫濕度變化,味蕾也在適應著不同的味道。

旅行大概是從出發前一個月開始的,從不同管道準備著印尼、泰國及菲律賓的簽證;手裡握著剛兌換好四個國家的現鈔;因應著不同天氣、信仰、民情準備不同的衣物⋯⋯聽著每位藝術家在行前對於各國的研究報告,各國的政治狀態、歷史概覽、地緣關係及藝術發展脈絡等,心中對於這些國家的輪廓越加清晰。東南亞對於我來說,是個陌生且新奇的存在,想像著五彩的市景、燥熱的視覺在眼前快速地跳動著,此時腦內的想像讓我緩步地踏上旅程,銜接著不同的氛圍與溫差。



- 集結、團塊與流動



剛下飛機到雅加達市區的路上,氣溫與體感和台灣差不多,用眼前所見開始去理解這個地方。擁塞的高速道路,大約以時速20緩慢前進,像是舊型手機裡青蛙過河的遊戲,每輛車不時的切換車道中的空檔,用極近的車距魚貫前進,意外的是,這過程中沒有爭搶、也沒有任何喇叭聲,時不時還會有警車開道的政府官員車輛摩肩擦踵而過。到了市區後路況更加複雜,車陣中加入了摩托車與行乞的人們,依舊是亂中有序,有著雅加達式的路上風景。

在印尼的幾天中,我們參訪了雅加達與日惹的數個展館與藝術團體,我大致分為幾種不同的狀態,一種似乎是我們較為常見的,由政府或強而有力的資助者所建立的館舍,如印尼國家博物館(Museum Nasional)與Museum MACAN,以統一架構或個人主義式所建構的展覽;另一種則是相對個人主義式的團體集結,而後者在印尼當代藝術中是不可忽略的一部分。

離雅加達市區車程大約一小時的近郊,我們到了由Ruangrupa及其他幾個團體共同發起的空間Gudskul(英語發音為「好學校」”good school”),相較於前日所參訪的機構,在這裡又回到了鬆鬆的狀態,跨越國家及語言,藝術如何長出來的過程,似乎並無相去太遠。Gudskul類似一個共享的集體空間,有版畫工作室、開放式廚房、小型展演廊道、藝術家駐村空間、錄音室、圖書閱覽室、兒童教室⋯⋯不定期舉辦一些活動或工作坊,讓這裏成為具有持續能動性以及連結性的實體化空間,每個團體成員可能有些許的重疊或流動,甚至不只參加一個團體,而這也使得團體間更為緊密。印象很深刻,公共區域有很多的「討論空間」,隨處可以看見椅子、桌子或長凳,似乎隨時隨地一群人就可以開啟對話。

而相對雅加達的日惹,街道不再這麼擁塞,空氣中有著燒乾草的味道,一路上皆是開闊的地平線。在日惹的Ruang MES56、Ace House及印尼藝術文獻庫IVAA(Indonesian Visual Art Archive),同樣也是由藝術家、導演或藝文工作者所組成的團體組織,各自以不同的方式建構著由團體向外發散的網絡,舉辦攝影節、展演、相互交換駐村、建構東南亞藝術資料庫等,以團體狀態對外,將個人縮小。在交流的後期,我們不禁好奇,在團體共事中難免會有意見相左、合作不順暢的情形,而這讓我想到了這幾日以來在印尼街道上的感受,他們似乎有著自己梳理出的平衡,和那看似平和、相安無事的方法。



在印尼雅加達南郊的Gudskul:開放式廚房GUD Kitchen(右上圖)、版畫工作室(右下圖)。

印尼日惹的Ruang MES56空間,右圖為一樓正在展出的日惹攝影節Jogja Fotografis Festival 2023,Ruang MES56為攝影節的其中一個展場。

印尼日惹的印尼藝術文獻庫IVAA (Indonesian Visual Art Archive),收集了實體與影音等檔案,以及建置個別藝術家檔案盒,一棟樓中樓的空間,建築由其中成員設計規劃。



而印尼還有另外一種不同的狀態,則是藝術家以個人出擊,從國際當代藝術界受矚目後,政府的態度轉向趨於支持,也就是藝術家Heri Dono。在他的工作室Studio Kalahan中藏放了大量早期的手稿、筆記、繪畫與裝置作品。不同於以往常見的工作室形式,他的工作室彷彿是一間個人美術館,在這邊可以完整地看見藝術家歷年的作品展示以及個人檔案室。這棟建築物的前身是警察局,也由此可見印尼政府對於他的支持。從他的作品中經常可以看到介於寫實與魔幻間的人的形象,如同偶,透過扮相、機械性動作以及裝置所陳設的場景及聲光,去指涉印尼政府或國際政局社會間的問題。他的作品深受了印尼傳統皮影戲文化(Wayang)影響,乍看之下有著童趣、幽默及故事性,深究則會發現其中蘊藏藝術家對於社會的批評與不滿,視覺符號、形式語言皆明確與直接。



Heri Dono位於印尼日惹的工作室Studio Kalahan,左圖為工作室大門口,建築前身為警察局;右圖為檔案室,藏放著藝術家早期的手稿、書籍、影音資料、作品等。



Heri Dono工作室展示的手稿與作品,因作品的形式及所需空間較大,這棟建築物仍在持續的擴建中。



- 尋著治理下的孔隙



第二個城市來到了新加坡,相對印尼來說,這裏的街道氛圍有著巨大的落差,效率、秩序、明快是對這裡的第一印象,像是一個完美城市的Model,看似設計過的天際線、景點間的風水關係、新舊建築物恰如其分的棟距與並置、都市規劃中設施功能的細節、大量組屋的出現、不同種族間位置的調和、街道上沒有一隻流浪動物⋯⋯這讓我甚至懷疑起,頭頂上方是不是罩著灰白色的天幕。我想像著在這無所不在的治理中,藝術如何可能?而參訪的行程安排恰恰正在建構這樣巨大的落差。我們首先去了位於港區的SAM(Singapore Art Museum)與市中心的新加坡國家美術館(National Gallery Singapore),兩者是透過政府支持與建立的美術館舍,除了能看見在政府的治理下所書寫的新加坡藝術史,以及展出作品的高成本細節等,與此同時能折射出對於國家治理以及成為東南亞中心位置的野心。當我們走出新加坡國家美術館時,天空開始飄起細雨,灰白色天幕似乎正在形成孔隙。

下午我們來到了吉門營房藝術區(Gillian Barracks)中,這裡的建築群曾是二戰時期英國軍隊駐紮地,現在則為畫廊聚集地以及南洋理工大學的當代藝術中心(NTU CCA)的辦公室和藝術家駐村空間,因疫情後租金漲價及此區都市計畫發展不如預期,進駐畫廊的數量在這幾年中有所更迭。目前CCA只提供新加坡籍藝術家駐村。

雨罕見的下到了天黑,我們撐著傘轉彎走進一棟公寓的三樓,這裡是Grey Projects,一個充滿能動性的空間,有小型的展覽室、駐村空間與圖書室。我們聽著主理人Jason Wee分享空間成立15年來,從一開始讓出自家客廳給藝術家駐村(自己則會在藝術家駐村期間搬出去住)。後來搬到現址,一路上隨著新加坡藝術生態/方針的轉變,他們是如何自處以及尋找平行世界中的孔隙。”Artists first” 為藝術家的空間,Jason這麼說著,曾在疫情嚴峻時,他請了心理治療師讓藝術家一對一預約;支持藝術家出版Artists’ books;只要預約皆能自由使用的圖書室。在不大的空間中,昏黃的燈光、牆上大片玻璃窗,外頭依然下著雨,我們聽著Jason娓娓道來,我深刻地被這樣的狀態感動著。而相對於政府支持的大型美術館舍,新加坡有三十幾個藝術空間皆沒有領取政府的補助,當然也包括Grey Projects在內。在新加坡國家藝文補助條款中明訂了「四不原則」(一、不能談國家歷史的瑕疵,例如冷藏行動、爭奪島權。二、不能質疑種族。三、不能質疑宗教。四、不能用補助談及「違反的生活方式」,例如LGBTQ 的歷史。)你必須先自我審查是否符合規定,這像是一個遊戲,而參加與否也間接決定了你的生活方式、生產藝術的方式以及藝術的內容。藝術家就像在薄膜的兩側,戰戰兢兢的貼著薄膜行走,時而擺盪,而藝術發生的孔隙也許就是在這樣的情境下所產生的吧。



左圖為港區旁的SAM(Singapore Art Museum)入口;右圖為新加坡國家美術館(National Gallery Singapore),美術館由市政廳與法院兩棟舊建築改建而成,並且完整的保留了舊建築。



在 SAM 展出 Hito Steyerl 作品 〈Factory of the Sun〉。



上二圖為新加坡藝術家李綾瑄Jane Lee在SAM個展的作品,她的作品表面立體,極具觸覺,運用顏料製作豐富的肌理與厚度,因重力自然垂墜向下,讓顏料延伸至畫布、畫框外形成三維的立體空間。



Grey Projects,右圖為圖書室,收藏著新加坡藝術史、東南亞藝術史、文學、詩集、藝術家的書等。



- 昭披耶河上的反光




金黃色的萬壽菊花瓣隨著昭披耶河的水流載浮載沉,那是河兩側的鄭王廟(Wat Arun)與臥佛寺(Wat Pho)祭祀用的香花串,日光照射在河面上反射成閃閃的波光,無法一眼看穿河面,只能從那碎小的花瓣,想像著這座城市中濃厚的宗教信仰及歷史底蘊,還有那似河水無法看透的神秘感。而這樣的感覺也隨著旅程的結束,持續地未解於心中。

位於市中心的曼谷藝術文化中心(BACC)與金湯普森藝術中心(Jim Thompson Art Center),兩者有著相似的營運模式,幾乎是以店舖、門票的收入來支持藝術空間的運作,相較於台灣也較為少見。BACC是一棟九層樓高的建築,內部以環形結構貫穿而上,一至五樓為商場百貨,六至九樓則是展覽空間,由下面五層樓的商場租金與營收去支持樓上的展覽,這裡也多次成為曼谷藝術雙年展的展場。也因與泰國政府的關係密切,BACC每年都會舉辦一檔由泰國公主所領導的泰國皇家攝影協會的展覽。而恰巧當期的展覽也是由皇家攝影協會所主辦,《James Nachtwey: Memoria Exhibition》,James Nachtwey是一位著名的戰爭紀實攝影師,紀念展展出他四十幾年來經歷的戰爭或災難現場,歐洲的難民危機;非洲的饑荒;亞洲國家的民主運動、軍事政變以及自然災害等,他也首次展出近年在烏克蘭戰爭中的攝影。在環形路徑的展場中,我被一張張的攝影吸入了那樣苦痛的情境,而正站在這片土地上,回顧泰國過去歷史,看見被抹去的地方,在這重重的層裡,那無法探究且靈肉分離的感覺顯得那麼清晰。




左圖為曼谷藝術文化中心(BACC)的室內環形建築結構,右圖為當期展覽James Nachtwey: Memoria Exhibition中的攝影系列War in Ukraine。




左圖為曼谷的Jim Thompson House Museum,Jim Thompson是一位在二戰後來到泰國的美國商人,並在當地發展泰國絲綢事業,將泰絲推廣到全世界。這裡是他的故居,裡面展示著他大量的古美術收藏,以及品牌總店、咖啡廳等;右圖則是故居旁Jim Thompson Art Center當期展覽《How Many Worlds Are We?》中,泰國藝術家Torlarp Larpjaroensook的作品〈Space Station〉。



在曼谷的Nova Contemporary舉辦緬甸藝術家Moe Satt的個展《Hunting & dancing: 15 years》。今年為藝術家Moe Satt創作生涯十五週年,展出新作雙頻道錄像〈Nothing But Fingers〉,同時也恰逢他藝術家書籍的出版《F’n’F》(Face and Fingers)。Moe Satt長期以來使用自己的身體作為創作媒介,透過其具挑釁的表演觸碰觀者的意識。〈Nothing But Fingers〉中,雙手成為了具生命力的工具,他研究了部落狩獵的手勢與訊號,重新建構了自己的手勢資料庫,從鹿的敏捷轉換為華麗的孔雀,或者敏銳的老鷹。透過雙手與肢體的轉化以及視覺想像,他與另一位合作者共同演繹著自我與他者之間、人與動物之間、戰鬥或逃跑之間的關係。錄像的展出形式為同一部錄像投影於正反牆上,形成兩面相對應的有趣關係,也同時呼應出藝術家欲凸顯的二元性。


左圖為Nova Contemporary展出Moe Satt的雙頻道錄像作品〈Nothing But Fingers〉,右圖為藝術家的書《F’n’F》。



- 亮面與暗面形成的灰

走出馬尼拉機場,是一根根的巨大水泥柱,向上撐起高架道路與空橋,天色已黑,濃重的濕氣浸入皮膚,目光所及是一個個胸前背著步槍的武裝保全,我們一行人繃緊神經,加快腳步走到了下榻的飯店,全身皆感受到了這看似緊張與危險的氛圍。而這樣的感覺也隨著天亮後稍加散去,在馬尼拉我們參訪了菲律賓國家美術館(National Museum of Fine Arts)、王城區的馬尼拉之家(Casa Manila Museum)、聖奧古斯丁教堂(San Agustin Church)、位於馬尼拉都會區的私人美術館Ayala Museum以及菲律賓大學美術館Up Vargas Museum。這幾個地點分別位於馬尼拉的不同區域,王城區為西班牙殖民時期興建的中心城市,整個街區被石牆包圍,牆內有著西班牙式的建築風格,充滿西方的意象,而Casa Manila Museum則還原了當時宅邸內西班牙貴族的生活模樣。城內還留有一座相當重要的世界遺產-聖奧古斯丁教堂(San Agustin Church),幾經戰火保存了下來,教堂內設有博物館,收藏了宗教藝術作品,畫作、雕像、文物等等;Ayala Museum位於馬尼拉的大都會區馬卡蒂,周圍皆是高樓林立的金融中心、百貨與企業大廈;而我們住在機場周圍的飯店商場區,比鄰的街區則是貧民區,短短幾天就感受到馬尼拉的貧富差距,那幾乎一線之隔的距離卻有著天壤之別的生活方式。

而我想像著在這樣的城市中,外來的文化影響是否會重新匯聚及轉譯成菲律賓的獨有語境呢?而那又會是什麼。在這樣政治局勢複雜,社會狀態相對動盪的國家,年輕一輩的藝術家是如何在當中找尋自我的位置,在亮與暗裡,灰調如何被銜接起?這是在這趟旅程中所留下的疑問。




左圖為王城區內街道;右圖為馬尼拉之家(Casa Manila Museum)內,還原了當時貴族的生活環境。




於聖奧古斯丁教堂(San Agustin Church),教堂內美術館收藏了許多宗教相關藝術作品。






這幅巨型壁畫〈菲律賓人的歷史鬥爭〉(Filipino Struggles Through History)展出於菲律賓國家美術館,美術館前身為舊參議院,此作品展示在議會大廳中。作品由1962年馬尼拉市長委託當時重要的現代主義藝術家Carlos V. Francisco製作,作品中描繪了菲律賓人民從殖民前時代到西班牙和美國殖民的幾個世紀,再到戰後幾十年的獨立和現代性發展過程。




同樣為Carlos V. Francisco受委託創作的四幅〈菲律賓醫學的進步〉(The Progress of Medicine in the Philippines),描繪了菲律賓四個歷史時期的醫療實踐,展出於菲律賓國家美術館。



從菲律賓的大型美術館和私人機構中展出的幾位留西班牙的菲律賓藝術家作品,可見到寫實主義、印象派、立體派等現代藝術在他們作品中的影響。而其中最為受矚目的,則是自西班牙歸國的菲律賓傳奇藝術家Juan Luan,在參訪行程中的三間美術館中皆可以看見Juan Luan的作品,顯見他們欲透過Juan Luan的作品,拉出了一條自殖民時期後開始的屬於菲律賓現當代藝術軸線,進而從這裡描繪出菲律賓的歷史輪廓以及文化脈絡。




Juan Luna,〈鬥獸場的地下室〉(Spoliarium),1884 年,油畫,400x700公分。展示於菲律賓國家美術館大廳,這幅畫作讓Juan Luna在1994年馬德里國家藝術博覽會獲得首座金獎。





上圖為Juan Luna 1886年作品〈Hymen, oh Hyménée!〉,於Ayala Museum展覽《Splendor: Juan Luna, Painter as Hero》中,整體展覽圍繞著這件作品,展出相關習作、該作紀錄片以及書籍文章,而展場設計概念來自於畫作中的羅馬婚禮盛宴。



- 後記



回顧這旅程中,所及的每個城市都有著截然不同的氛圍和城市景觀,隨著各國不同的殖民歷史、信仰、地緣關係,以及時間與政權的更迭,城市地景有著疊加的歷史敘事,而這樣的多重狀態也深刻的影響著東南亞藝術史的發展。還記得旅程中的某個夜晚,我走在新加坡的街道上,而前一晚人還在日惹夜市,可能是那樣巨大的落差感,讓我突然意識到這趟旅程對於自己來說一個很重要的意義,我站在他方,然後回看著原處,將自己的身體置放在全然陌生的地方/立場,本能地開始學習、嘗試了解、換位與想像,那會使自己有了更多層次的思考能力,以前所見的從來都不是全部,而現在眼前所見的慢慢一點一點拾起,收攏進腦海裡的皺褶。最後,感謝天美藝術基金會的支持與規劃,還有同行的藝術家,這將會是人生中一段讓我不停咀嚼回味的旅程。



湯雅雯 2023東南亞 參訪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