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2 台灣當代藝術家海外參訪計畫 第七站 》 參訪心得-莊禾

威尼斯 / 西班牙館 / 義大利館


經過二十小時以上的交通時間,我們從台灣移動到威尼斯,拖著行李的身體即便已經極度疲勞,但還是在初次走進聖馬可廣場時被眼前景象驚醒,一股迴光返照的振奮注入腦中,在這個刻印記憶的狀態下開啟兩週的行程。

在威尼斯雙年展主展區綠園城堡,走進西班牙國家館看這次的作品《修正》,不難注意到空曠空間中有一些異常的牆面,即便不論藝術家Ignasi Aballí對於發現西班牙館相較鄰近幾個場館更加歪斜,因此做出這樣的修正概念是否令人感到顛覆,反思多重面向的修正成本及正確性。身處在這個空間中,增建的牆面像是3D建模時將模型原地旋轉十度產生的重疊物件,對於這個從地圖上的想像、虛幻的現實化很有感觸,用力實踐的背後產生了對於正確性的無力感。當天的陽光可以將光影明確的區分出來,身處威尼斯雙年展的此時我體驗到一個完整的空間,將身體置於其中。

西班牙國家館 作品《修正》


在軍火庫展區即將關閉的時間,遇到了坐在河岸的團員,提醒我差點錯過就在旁邊的義大利國家館;義大利館作品《黑夜的故事與彗星的命運》,透過數個劇場感強烈的工業場景組成的巨大空間,走在其中能感受到對於義大利工業興衰、文明的回顧,最後場景是黑海上的一面甲板,遠處黑暗中有明滅的燈光,像是與自己對望但是沒有說話的溫柔長者。就在我想要走出甲板,更靠近那片黑海的時候,工作人員警告我越線了,叫我後退,造就了義大利館意外反差的結尾。之後回到河岸與團員們會合,看著六點多依舊明亮的粉藍天空及夕陽,手上拿著啤酒,遠處正在預演的舞台傳來有點新世界風格的音樂,此刻的腦中突然出現一句伍佰的歌詞「我的性命一生是現在尚精采」。

義大利館作品《黑夜的故事與彗星的命運》最後的甲板

軍火庫展區閉館後 團員在河邊相聚



總督宮 / Anselm Kiefer / 古典當代並置


德國藝術家Anselm Kiefer個展,位於總督宮,是八世紀至十八世紀威尼斯最高行政機關與法院,來到現場意外的收穫是感受到總督宮對於多個展區精巧的動線安排;從一進入即仰望接收過去穹頂壁畫的輝煌,展示大量中世紀古盔甲、兵器;之後才是呈現 Anselm Kiefer 個展;可以看見泥土、稻草、火燒的痕跡、木炭及各種複合媒材堆疊,入口標題引用威尼斯哲學家Andrea Emo的一段文字引導,文字意思是「這些在被燒毀時,終將發出一點光芒。」令我感興趣的是這些創作痕跡強烈的內容,不論是威尼斯歷史符號、戰爭符號,都像是被用力地呈現出來,但不具有控訴性或明確的反戰意味,中性的,甚至有些所謂燒毀的光芒,對照藝術家在1945年二戰德國投降時出生的背景,像是在戰爭的影子下,但過去又不曾經歷的距離感。離開 Anselm Kiefer 展場,最後的結尾收在總督宮的監獄區,面對冰冷肅殺的監獄,經歷有名的嘆息橋上望向窗外的風景。很滿足於總督宮整體策展及展覽動線規劃,展覽之間相互對照出更深沈豐富的視角;在這個努力維持古老風貌的城市裡,展覽中古典與當代並置的思考超乎預期地頻繁發生。

威尼斯度過了七天,這裡給我一種很不真實的印象,保持完美如佈景一樣符合想像的街道,陸上沒有交通工具,步行是主要移動方式,街上的人一直讓我聯想到遊戲裡的NPC (Non-Player Character),重複著類似的行為服務來自外地的我們,幾乎感受不到生活感。

Anselm Kiefer總督宮個展入口處



卡塞爾 / 穀倉 / 動態


抵達卡塞爾之後正好將我從威尼斯夢的乳汁中拉出來,相對於威尼斯雙年展的超現實與夢幻,第十五屆卡塞爾文件展策展團隊試圖運用稱為「穀倉」的概念改變展覽結構;在行前試圖理解這個概念時,最令人在意的是策展團隊邀請藝術團體,再由藝術團體邀請更多藝術家的機制,其實當時我對於這個機制是否真的能達成所謂去中心化感到懷疑,或許僅是單純的權力下放,是另一個中心的展示;回到那天我走進文件展的現場,見到張牙舞爪的展場,大量宣言式的文字填滿空間,躁鬱地碎念「藝術是什麼?」、「藝術應該是什麼?」、「我們是怎麼做藝術的」,一連串文字最後停在一個極度不肯定的刪節號上,可以讀到的是一股意圖強烈的動態。這屆卡塞爾文件展在最醒目的策展形式及反猶太爭議之下,相信顯然還有更多複雜的溝通、討論與合作正在進行中。

ruruHaus二樓張貼的文字


在Hübner areal展區入口附近的必經空間裡,藝術家Sebastián Díaz Morales的作品《粉碎紀念碑》,延續了我對於這股意志的想像,作品中每一段影像都由一個低角度的跟拍鏡頭開始,特寫一雙腳走在城市的土地上,可以很舒適地將視覺重點放在鞋底與地面的接觸細節上,配合有點帥氣的節奏音樂,最後走到雅加達城市中的某個紀念碑前停下腳步,鏡頭回到人物與雕像特寫,腳的主人是各個Ruangrupa成員,成員開始與紀念碑進行一段自白、提問,講述自己的故事,引發思考紀念碑佇立於此的認同感及懷疑;文件展當中除了如預期中嚴肅、厚重的文本海之外,總是有些充滿感受性、溫柔的浮木讓人停留。

Sebastián Díaz Morales作品《粉碎紀念碑》



柏林 / The Feuerle Collection / 凌駕於藝術品之上的收藏展示


柏林私人收藏空間 The Feuerle Collection 是旅程後段的驚喜,場館建築本身是曾經的二戰碉堡,空間寬闊挑高,是過去置放大型通訊器材的地點,外觀水泥色方正嚴肅,禁止攝影,預約制。充滿神秘感的空間,隨行一位導覽員,不主動導覽,可自由發問;首先必須停留在一個稱為「The Sound Room」的空間,大門關上後幾乎無光,在地下室氣味與漆黑當中失去熟悉的視覺,寂靜的空間中響起 John Cage 的鋼琴聲,僅包覆於聲音之中。在黑空間中不依靠牆面,身體失去相對參考點,周遭的空間感變得虛幻,還能勉強看見出口方向微弱的門型,低光狀態的輪廓好像不停在躁動,此時希望能看清楚什麼。直到鋼琴聲停止,瞳孔在這段不確定多久的時間裡逐漸適應黑暗,通道的微光也越來越清楚,沿著動線進入開闊的展場。

首先很自然將視覺集中在展場的數個高棉佛像上,佛像神情細節精緻,尤其與上一刻在低光狀態連門都看不清楚的狀態對照,可以說是被開啟更深刻的觀看體驗。驚嘆的還有現場將不同時空、風格的雕塑、文物、當代攝影並置展出,作品互相對話為空間收藏產生更精準的語意,佛像周圍展出多件荒木經惟攝影,空無一物的清代皇帝書桌與 Adam Fuss 的 My ghost 系列攝影並置,Anish Kapoor 的鏡面在展場最深處反射收納了整個空間,都讓我看見展出收藏作品時極致的品味展現,在這裡甚至可說藏家是凌駕於藝術家及作品之上,能感受到一種低調的殘暴,灰暗隱晦但極度高傲的姿態。另外在展場一側,透過一面落地的深色玻璃帷幕,可以看見展場隔壁還有一個更深的巨大黑暗空間,是所謂的「The Lake Room」,是一片在地下的黑水,據說能看見水面微弱擾動產生的反光,但我沒有看見;一路上我想著剛剛看見的黑,到底哪裡是水,想像那個我錯過的,能確認是水的波紋反光。我試著消化這個有些遺憾的感覺,一直想像那個沒有經驗到的未知,回到自己在創作上的思考,經常覺得手繪動畫的重要特質是擷取想要表象的部分,作為對象的一種理解方式,能理解的總是局部而不會是全面;在那個空間中沒有看見的波紋,給了我不同於看見的思考空間,這樣的體驗結果原來並非失誤,而是在預期中的另一種觀看方式。

全程禁止攝影的The Feuerle Collection


後記


感謝天美藝術基金會安排這次的參訪行程,還有很多文章沒有提到的精彩經歷,相當充實的十四天,讓自己在限制時間內接收大量展覽資訊,並在短時間消化後與同行的夥伴分享觀察心得,這是很特殊的經驗,正因為理解的時間很短,更彰顯每位創作者在觀看展覽時最直接的切入方式,透過自身不同的創作脈絡作觀察與分析;展覽就在那裡,可貴的是能與來自不同專長的優秀藝術家們一起經歷這些,互相交換想法、討論,分享對於當代藝術的觀察。

今年九月相當奇幻,從歐洲回到台灣後不到一週時間,我又因為參加首爾獨立動畫影展飛往韓國,經常在創作生命中感受到影展與當代藝術的界線,兩個圈有些重疊,但又顯然不同,常提醒自己忽略這個界線,試著身處在兩者之中做同一件事,繼續保持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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