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文章
劉文琪
文化,作為喬裝革命的Rocker信念——拜訪布魯克林藝站創辦人黃再添
2025.03.30
文|劉文琪


初到BAS,遠渡紐約的臺灣老家

結束為期兩週的天美藝術基金會台灣當代藝術家海外參訪計畫1後,我從紐約市中心的曼哈頓搭乘地鐵約 20 分鐘,來到布魯克林區沃克夫街(Wyckoff Avenue)上的布魯克林藝站(Brooklyn Artists Studio,簡稱 BAS)入住。會知道這個地方,是因為長居紐約的藝術家張力山的引薦。 BAS 由重要的海外臺獨運動人士黃再添與楊淑卿夫婦經營,自2003年成立以來,已成為許多臺籍藝文人士來紐約追夢時耳熟能詳的落腳聖地,也是一個短期背包客的友善住宿空間,來訪者不乏來自藝術各領域。天美藝術基金會於去年九月海外參訪期間,也曾特地帶領藝術家們登門BAS,拜訪黃再添。來過這裡的人,都習慣親切地稱他為「黃大哥」。

2024年9月台灣當代藝術家海外參訪計畫,帶領9位藝術家拜訪布魯克林藝站。(劉文琪|攝影)

1 2024年8月23日至9月7日 天美藝術基金會台灣當代藝術家海外參訪計畫 第九站,邀請策展人黃又文與藝 術家王博彥作為領路人,與其他參與的九位當代藝術家,包含:石梓廷、吳尚洋、林羿綺、陳肇彤、傅琬婷、傅寧、劉文琪及在校生代表金可、陳彥齊。共十六天的時間裡,參訪加拿大蒙特婁(Montreal)與美國紐約(NewYork)兩座城市。

入住時,即便紐約已進入9月的藝術淡季,仍有許多人到訪。這天開門迎接我的,是已入住一周的臺灣藝術家陳穎蓁,BAS空間主要分成兩層樓,一樓為工作間,二樓則為住宿與交誼廳。由於能申請入住的訪客,皆必須是持有臺籍護照的藝文人士,BAS不同於一般背包客住宿,能讓藝術創作者彼此交流,成為激發創作的重要場所。最具代表性的例子是,2014年「臺灣318學運」期間誕生的「島嶼天光」,這首歌是滅火器樂團的主唱楊大正與藝術家陳敬元在 BAS 相識後彼此啟發,楊回臺後創作了這首歌曲,已成為滅火器的經典作品。BAS一樓入口橫掛著「笨港口天上聖母」的五彩神明掛布橫批、臺式檜木桌几,熟似回到老家阿嬤的客廳。

2003年成立的「布魯克林藝站」一樓的陳設。(劉文琪|攝影)

四周的牆面上,懸掛著許多來訪者的留言、藝術品,以及太陽花學運時期的文宣和各種已遠離抗議現場的口號旗幟:「 Don’t Let TAIWAN Fight for Democracy alone! 」、「今天拆大埔,明天拆政府。」、「臺灣獨立!」,這些看似隨意的陳列方式,實則帶著執著的態度,展現了 BAS 的溫暖,同時也伴隨著難以被馴服的革命家傲骨性格。我意識到這些收藏,並非只是象徵性的封存或展示,更是黃再添與楊淑卿夫妻個人生命經歷的體現。他們從戒嚴時期離開臺灣,遠渡美國,多年無法返家累積出的對家鄉的思念,將個人理念轉向公眾,將獨立革命的實踐轉向創立 BAS,支持臺灣藝文的存在,這一切交織著不同時期的抗爭精神,始終不忘恪守初衷。

我想起行前出國時,行李箱內放著黃大哥請我從臺灣帶來的兩本《戰後「黑名單」問題之調查研究》2,這也引發了我對這位黃大哥的好奇與採訪。在靜靜地望著這一切細膩陳列的空間時,如果不是隔壁拉丁美洲人開的水煙店,從木頭薄板震動傳來的音樂與歡笑聲,我還真以爲自己仍在臺灣,暫時忘卻已身處紐約布魯克林區的深夜。



戒嚴時期的海外黑名單

和黃大哥約好晚上見面採訪那天,在BAS的長廊上,我聽到外頭準時大喊:「走!我請你喝咖啡。」我困惑不已,深夜的拉丁美洲區,儘管許多店家都亮著燈,但除了酒吧和水煙店,哪裡還能喝到咖啡?一路跟著黃大哥,來到離BAS不遠的一間24小時小餐館「The Bushwick Diner」。他一邊介紹道:「布魯克林有很多24小時的Diner,這是希臘人從原鄉帶來的生活習慣,也因此這一區的治安變得比較好。」

我與革命家黃再添相約於布魯克林區,由希臘人經營的小餐館會面。(劉文琪|攝影)

和黃大哥在Diner裡訪談時,我們邊喝著咖啡。黃大哥,本名黃再添,他提到人生前半段有另一個名字叫「黃國民」,他笑說知道他名字的人,就可以推測出對方是什麼時期認識他。我好奇問了黃大哥到美國,搞革命的起心動念。他描述當時戒嚴時期,臺灣封建的社會風氣,多數人難有「民主意識」。當時於臺灣大學讀社會系的他,在學校習得也是關於社會風俗,沒有太多思想上幫助,直到一次因到訪同學家中,其父親是國民黨員,意外地在朋友家中的書櫃上閱讀到許多二二八事件的內幕,這些內部消息成為他首次了解到,原來臺灣有此一事。

2薛化元、許文堂編著,陳昱齊、許志成、張書銘共同作者,《戰後「黑名單」問題之調查研究》,國家人權博物 館與允晨文化,2022

1981年黃再添與楊淑卿於紐約海邊眺望自由女神(黃再添|提供)

1960、70年代臺灣戒嚴,黃大哥從臺大畢業後,擔任輔仁大學社會系助教,並在一年後出國留學。當時,所有出國的學生都必須經過嚴格的思想審查,並且須獲得獎學金才能前往國外。黃順利赴美後,在美國明尼蘇達大學(University of Minnesota)就讀,這段時間成為他正式受啟蒙的契機,也在當時與同校的楊淑卿相識。

1973年,讀書期間的黃,因有感自身家中務農清苦經歷,積極在校成立「互助教育基金會」(Educational Fund For the Needy in Taiwan),楊淑卿也來幫忙「互助教育基金會」準備募款信,希望能募集臺灣清寒家庭孩子的學費,然而,他們的行動隨即被國民黨校園特務小組盯上。

1980年楊淑卿閱讀當時由黃再添主編的台獨月刊。(黃再添|提供)

黃日後加入「世界灣獨立聯盟」(World United Formosans for Independence, WUFI),簡稱:臺獨聯盟。成為黨中重要的一員,黃說:「我平常沒其他工作,唯的一事情就是組黨派、搞革命。」天生擅長遊說、舉辦活動的黃再添,四處寫公告,找人一起加入革命黨,某日就被國民黨列入海外的「黑名單」,至此無法返家,只能留在美國。太太楊淑卿承擔起經濟與育兒的責任,也在楊的支持下,黃專注在實踐臺獨革命行動,他們如雙生火焰般,在異鄉扶持著彼此。



八零年代,布魯克林的鬥陣俱樂部

1980年,黃再添與太太搬至紐約布魯克林區 ,離開「臺獨聯盟」,黃與成員另組「台灣革命黨」(Taiwan Revolutionary Party),為了維持黨的經費,他們在沃克夫街開設了一家房地產管理公司。黃描述當時布魯克林,有許多義大利黑手黨匯集在此,路上如果帶著現金,隨時都可能會被搶劫。他一邊握拳,一邊笑說:「路上青少年都帶著槍械,我好幾次與他們對幹!」又說:「像轉角的雜貨店,現在是我管理的,近期很多因戰亂搬來的葉門人,其實就是『流亡者』啦!跟我一樣!」黃一邊回憶過往,一邊描述目前仍在他房地產管理經營下,這些美國移民者日常生活,讓我對BAS周圍很快有生活代入感。

「Linden House」這棟距離布魯克林藝站僅三條街的百年老屋,1985 年曾是台灣革命黨總部,如今已轉變為畫家林世寶的工作室與四位臺灣藝術家的居所。
(黃再添|提供,郭明哲|攝影)

1987年解嚴後,秘密黨派已無成立必要,黃仍持續經營房地產管理公司,維持生計,並於五十五歲時買下緊臨其公司的一棟老屋,後來他意識到許多身邊藝術家朋友需要到紐約,他轉至將革命心思,延續經營「布魯克林藝站」。過程中,綠洲基金會也參與相關贊助,讓BAS順利運作至今。如同黃再添在七〇年代從臺灣來到美國一樣,紐約每天都有來自世界各地的移民,因各種原因離鄉背井。他們懷抱著拓荒者的冒險精神,在這座城市尋找新的生活。

布魯克林區一帶許多店家是24小時營業。(劉文琪|攝影)

這些在BAS附近的店家,多由來自世界各地的移民或偷渡者經營,像是一幅幅個體流動生命的發光縮影,讓我想起BAS內臺式老家風格的陳設,與這些混夾異地習慣而開的店舖彼此映照。在美國,移民者的「身份認同」建立,一方夾帶複雜的情感,是難已割捨過去必須離鄉的思念;另一方是踏上美國土地,必須重新在此,找尋新的認同。也因此,紐約人給我一種不同於臺北人保持合宜距離的陌生態度,即便成為市中心陌生人,終究會停下來與你聊上幾句,或許是因為異地離鄉的寂寞,這裡與你擦身的路人,總會試著問候彼此。在紐約,各種異地漂流而來的移民,不禁使我想起1999年美國電影《鬥陣俱樂部》(Fight Club)裡描述場景,在這個資本主義的世界,他們為生存而搏鬥,而在搏鬥中生成對彼此的默契、確立自己的存在。或許,沒有打鬥,無法知道自己是誰?

黃大哥帶我走進布魯克林區,由葉門人經營的雜貨店。(劉文琪|攝影)

除了「布魯克林藝站」的成立,提供臺灣藝術家在紐約落腳外,黃也成立「Hello Taiwan」,號召年青人走出社區放眼世界,關懷臺灣人以外的事務,並積極籌募資金,在皇后區成立「Taiwan Gallery 」。此外,黃再添與陳隆豐、陳秋貴於2014年共同成立「台美文藝協會」(Taiwanese American Arts Council, TAAC ),由李美華擔任執行長總監,致力於搭建臺灣與美國的藝術橋樑,支持臺灣藝術家到紐約展覽。我造訪紐約期間,TAAC所進駐於紐約市總督島 (Governors Island)的軍官宿舍,也正舉辦每年固定提供給臺灣與他國藝術家的駐村展覽,島上過去也曾以世界各地學運策劃展覽。在2024年,適逢318學運十週年,TAAC策劃了「人民的運動:太陽花十周年」,於紐約市天理文化中心(Tenri Cultural Institute)展出,邀請12位臺灣藝術家展出,也使這場重要的臺灣民主運動,在紐約得以被看見與討論。

台美文藝協會於總督島上的美國軍官宿舍,設有駐點展場空間。(劉文琪|攝影)

藝術家駐村展開幕表演上,執行總監李美華於現場介紹展覽。(劉文琪|攝影)

總督島上軍官宿舍,展示2024年TAAC策劃「人民的運動:太陽花十周年」的報導文件。(劉文琪|攝影)



文化,作為長遠革命的Rocker 信念

聽著黃再添講述他戒嚴時期的經歷,以及如何從海外臺獨革命運動走向文化實踐,最終成立「布魯克林藝站」支持臺灣藝術家。我不禁想起日治時期的蔣渭水、林獻堂等人,集結知識份子與地方仕紳,以「文化」作為抵抗的手段,透過1921年成立的「臺灣文化協會」與後來的「臺灣民眾黨」喚醒民族意識。蔣渭水當年,在日本戒嚴統治下,打著文化旗幟發起革命號召,成為殖民政府眼中的黑名單,將文化喬裝為非暴力的革命保護色。

德國在法國大革命後,為了反制法國透過「文明」(Civilisation)輸出的普世主義霸權,提出「文化」(Kultur)的概念,強調民族精神的獨特性,以團結德國的民族主義。文化與文明之間,既是彼此對立的思想體系,也反映了不同政權在意識形態上的競爭。蔣渭水的「文化抗爭」,正是文化與政治交織的具體體現——在戒嚴的壓迫下,以文化作為政治抵抗的策略,創造生存空間。然而日治時期的「臺灣文化協會」在當時擁有一群民眾的支持擁護,而這些在戒嚴時期的海外革命家處境卻截然不同。他們在七〇、八〇年代,他們多是隻身於美國、日本、歐洲等地從事革命運動,支持與延續他們對抗殖民壓迫的精神,在海外集黨結社,甚至策劃武裝行動(例如:暗殺蔣經國計畫)。

1921年,蔣渭水、林獻堂等人,發起成立「臺灣文化協會」。(圖源|數位典藏與數位學習聯合目錄)

「布魯克林藝站」的成立,即是黃再添延續當初「打倒蔣經國,建立台灣國」的革命理念,在解嚴後謀求建構臺灣新樣貌的文化主體實踐。從當年戒嚴時期的臺獨革命運動,轉換到文化推動,文化建設與政治改革在某種程度上是類似的,甚至可以視為等同。透過申請上天美藝術基金會海外參訪計畫,才有機會來到紐約,因緣際會下到訪BAS,遇見黃大哥,「為何要贊助一群藝術家至紐約 ?」,在這參訪的一路上,或許在我心中也找到問題的一些解答。黃提及,在紐約可以見到許多不同國家的宗教對於文化的重視。例如,日本的天理教(Tenrikyo)便在紐約開設畫廊,以此強調文化的重要性。此外,他強調「慈善」概念,應從物質主義轉換到文化層面。他呼籲,臺灣政府應為文化發聲,並邀請商界與宗教團體共同贊助、投入長遠的文化政策,這才是一個獨立國家該有的長遠計劃。

我想起,曾歷經多次文化抗爭的臺灣藝術家劉秋兒3,他於1999年於高雄鹽埕區經營長達15年的臺灣重要的藝文後替代空間——「豆皮文藝咖啡館」(簡稱:豆皮),店外豬狗交媾圖案的招牌,宣示「混種主義」精神,將商業與藝術共軌並行,劉秋兒視豆皮為美學轉化為政治行動與社會抵抗的實踐基地。例如,2007年,他發起的《行走的學校》,邀請民眾以雙腳踏查高雄的土地與歷史;2008年,從支持野草莓學運出發,進一步發展出《擴充運動》,這些皆是藝術轉化為更深入的社會行動與介入。

豆皮結束營業後,劉秋兒持續創作,我曾一次與他閒聊,他談起2006年開始創作《看山》系列時,經常獨自騎著銀色偉士牌機車,穿行臺灣山脈間的蜿蜒小徑與荒廢產業道路,無論是路還是不是路,他都嘗試走過,到達山頂時多是望見剷平的山頭,佇立一棟金碧輝煌的寺廟。黃再添離開故鄉臺灣,從海外的臺獨革命到在紐約成立BAS;劉秋兒,則從豆皮作為其美學抵抗社會的基地,到繞行臺灣各處的山脈。他們兩位行動主義者,或許都在對同一片遠處的風景提出質問:「臺灣該有什麼樣的文化想像 ?」

「豆皮文藝咖啡館」為臺灣重要的後替代空間,豬狗交媾圖案的招牌,宣示「混種主義」精神。(劉秋兒|提供)

臺灣藝術家劉秋兒於《看山》作品系列,繞行雪山山脈時的拍攝。(劉秋兒|提供、攝影)

3劉秋兒,臺灣當代藝術家,1962年出生,出生屏東,於2006年開始進行《看山》系列作品至今,也是臺灣一個重要的藝文空間「豆皮文藝咖啡館」 創辦人。他認為「一個畫家不應只關心畫畫,一個老闆也不應只關心賺錢。」 ,並將對社會的關切與參與視為創造的一部分。


生命中最動人的狀態之一,在於號召革命的同時,不單僅想望成就自己的生涯,而是帶著更長遠、真切積累整個社會文化的能量。或許「文化」作為革命的喬裝信念,正是這兩位革命家與藝術家,堅持至今的理由。



BAS作為朝向臺灣文化自主的溫柔故鄉

黃再添笑著說:「有些藝術家窮到連熱情都沒有了,你要相信,永遠都會有人支持你。」他的幽默中帶有批判,卻是溫柔的叮嚀。這是我在紐約看到的黃再添,看到的拓荒精神,這些海外革命家,看似激進的語氣中,卻是對家鄉的柔情。我與黃再添聊天的過程中,我感受到黃再添與楊淑卿夫婦革命過程的辛苦,他總說:「 如果沒有太太,我不可能走到今天!」

黃再添與太太楊淑卿的合照。(黃再添|提供)

「布魯克林藝站」自 2003 年成立至今已二十一年,黃再添笑稱自己一直抱持著「乞丐養貓」的精神。今年 77 歲的他說,好友楊次雄(台美文藝協會董事長)常為他的財務狀況擔憂,但他依然改不掉那股「財力有限、志向無窮」的固執,仍持續規劃著下一步。他希望能擴大影響,讓更多紐約的臺灣人參與文化事務,並鼓勵他們透過贊助母校的藝術相關學系學生,與 BAS 合作,來紐約學習交流、拓展視野。他舉例,2007 年,臺北藝術大學紐約校友張力山與賴嘉玲夫婦發起《紐約遊歷計畫》,透過徵選北藝大的在校生,提供一個月的生活費與來回機票,住宿則由 BAS 免費提供。這項計畫讓許多年輕藝術家得以來紐約深度體驗藝術生態,成為他們創作生涯中的重要養分。黃再添希望有更多人能效法響應,不僅回饋母校,也能提攜後進,一同灌溉臺灣藝術的幼苗,擴大臺灣文化的影響力。他也鼓勵臺灣的基金會更多的支持創作者來紐約開眼界、累積經驗,別讓臺灣的文化人在國際舞台上孤獨奮戰。

整理好行李準備返回臺灣的那天下午,黃大哥載著我從布魯克林藝站出發,橫跨紐約曼哈頓漫長的車程,抵達紐華克自由國際機場。在機場與黃大哥揮手道別的那一刻,我竟有種剛從熟悉的老家離開,即將啟程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