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1 台灣當代藝術家海外參訪紐約計畫》 參訪心得 - 楊寓寧

此次紐約之行,也是我第一次造訪美國¬。走在曼哈頓的街道上,棋盤狀的道路規劃,讓人得以一望到底;以數字命名的街道,彷彿置身於座標系,只要比較著數字的大小,屬算出正確的順序,就可以辨識出方位。在高聳大樓的狹長縫隙間融化一地的落日,於匆匆而過的開闊大道邊緩緩上升的蒸氣,都讓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1. 被高聳的巨大建物包圍著的中央公園,宛如曼哈頓的心臟


這裡的一切,似乎都籠罩在現代性的光暈之中,既朦朧又清晰—無論是已成歷史的現代性傳統,抑或是眼前正在不斷更新的一切。也許因為住在劇院區附近,又或許是所有的博物館和美術館都圍繞著它而展開,中央公園已經成了這兩週無意識中的座標起點,用來丈量距離遠近,以及確認相對方位。聖巴德里克主教座堂的哥德復興式裝飾,與大都會博物館中數量驚人的盔甲收藏;紐約植物園中巨大溫室裡的熱帶植物,與自然歷史博物館中模擬生態環境的人造佈景;在返國的長途航班中,幽暗的機內照明下,這些形象逐漸在昏沉欲睡的記憶中消融混合,彷彿有著哥德式尖拱與鍍鋅鋼纜線的布魯克林大橋。技術投映著歷史的仿像,在當下復活了過去與未來。

2. 習慣在腦中以中央公園作為定位,開始數著宛如棋盤格的街道數字,展開當日的行程

走在美術館裡,儘管路線總是暗示著時間,卻仍享受著親炙原作的驚喜,調整著腦海中對創作者與作品的既定印象。途經未見過而驚艷的裝置作品,看了解說牌才知道是本來就熱愛的藝術家,有一種愉快的默契感。走在蘇活區與雀兒喜區的畫廊裡,則不再有藝術史的時空參照,此時偶遇的作品,時常比預定參觀的展覽更讓人驚喜

3. MOMA中Eva Hesse的作品(圖左)   4. MOMA中Richard Serra的Equal(圖右)


走進MOMA看完馬蒂斯的紅色工作室展覽,迷失在現代主義藝術家們的風格森林之間,忽然轉進巨大的展示間,八個比人高出一倍有餘的黝黑金屬箱,讓所有談論在瞬間靜默。Richard Serra的「Equal」,彷彿改變了重力與光線,瓦解了因架上畫而習慣將目光錨定其上的心理牆面,觀者的視覺重心被緩緩地擲回地面,目光循著八個金屬箱的位置,環顧四方後仰望著空間的邊界,第一次意識到展間天花板的高度。幾天之後,途經David Zwirner再度見到Richard Serra的作品,巨大的金屬圓柱矗立在同樣開闊得驚人的空間中,卻有著截然不同的強烈凝聚感,讓人凝視著圓柱的同時,不斷透過或進或退的步伐,以混合著視覺與聽覺的身體感,重新丈量著空間與距離。

5. David Zwirner展出Barbara Kruger的錄像作品



6. Marcos Chaves於Nara Roester策劃的The fold in the horizon展場照


距離David Zwirner不遠處的Nara Roester,Marcos Chaves策劃的The fold in the horizon,一瞬間就將Richard Serra的重力,解消於日常物件的詩意運用之中。Raul Mourão位於入口處的錄像作品,播放著被安全背帶懸吊在白牆上的人們,彷彿失去重力、又彷彿正在適應重心從雙足被背帶移至軀幹般,恣意地揮動著四肢並倒掛著身體,有點鈍拙地模仿著雙足落地時的各種姿勢,卻又因為雙足懸空而使動作難以流暢完成,於是轉而嘗試一些平時難以想像的姿勢與動作,像在泳池或太空中,但不必承受水壓與太空衣的重量,在感受上似乎更為輕盈失重。我們這些地面生物,看著錄像中的牆面生物,想像著他們因安全背帶而重新創造的身體姿勢,躍躍欲試。他在展場中的另一件作品,只有兩張靜態影像,左掌併攏的四指上似乎放著一條橡皮筋,但在四指撐張開後,觀者才意識到那條橡皮筋不過是一條畫在指掌之間的封閉曲線。巧遇這類手法輕快、思路機敏的作品,欣羨不已的嫉妒感,混雜著耳目一新的暢快感,在一天快結束時仍不斷回味這樣的機遇與幸運。

7. Nara Roester中Raul Mourão的作品   8. Nara Roester中Raul Mourão的作品


9. 白南準於高古軒的裝置作品


10. 白南準使用電視裝置作品   11. 白南準作品與細節近照


Gagosian Gallery的白南準個展,除了經典的電視裝置外,也展示了將街頭塗鴉化為書畫線條語彙的趣味,乾筆皴擦的飛白線條,連寫帶畫著電視機的簡筆塗鴉,詼諧卻又淡雅有致。 印象非常深刻的是在巨大而空曠的暗室中,一根被點燃且蠟淚已堆聚成山的白蠟燭,不斷搖曳著的微弱燭光,被數架攝錄影鏡頭,在三片牆面上即時投映出巨大的影像。各種尺寸、方向不一的特寫燭光鏡頭被拼貼在牆上,微弱的搖曳因為尺度的放大而變成強烈的晃動,蠟燭的白色也因為光線變化而在不同的投影中幻現出紅、橙、黃、綠等各種差異的色彩。

12. 白南準運用即時投影製作的裝置作品


蠟燭的死亡似乎被媒體化,被放大、重複、變形、賦彩。或許是因為宗教儀式的關係,蠟燭非常容易讓人感受到神聖性。但是媒體化的即時投影手法,卻抵消了蠟燭的神聖性,得以將蠟燭從慣常的宗教象徵意涵中解放出來,卻也不落入媒體化修辭特有的浮誇與諷刺,反而使人得以單純地回到凝視蠟燭燃燒的過程本身,讓人想起小野洋子寫在「葡萄柚」中的指令作品,簡單,卻又包覆著一切的詩意,賦予觀者新的感受。


13. Eva Hess的Expanded Expansion


最難忘的是古根漢裡的Eva Hesse修復作品。歷經比藝術家短暫的生命還長久的封箱貯藏時間,看著立在牆邊泛黃而變得乾硬且薄脆的乳膠,巨大但是脆弱,像遠古巨型生物遺留下的羽翼遺骸,又像黃銅骨架支撐起的紅銅箔片,不知名樂器的共鳴箱,或有特殊用途的屏風。介於生物器官與機具零件之間,讓人浮想聯翩的異樣感,同樣出現在透明展覽櫃內的小巧乳膠物件上。片狀的乳膠被裁剪、縫合,製成圓筒或方盒狀的容器,植入中空的透明短管,折疊之後重複堆疊,做成半球體後上色。

14. 曾經宛如手風琴可以拉伸的結構,如今已硬化變脆
15. 影片中播放著藝術家在工作室展示她材料的試驗品


16. Hesse工作室中放置實驗品的小鐵櫃


這些乳膠物件,看起來像從沙漠古墓中出土的千年糕點,或標本化的臟器,甚至古老的醫療器材。珍巧可愛,卻又疼痛。看著牆上展示的藝術家手稿,倚牆戴上耳機,聽著藝術家不經意地被保存下來的影像和聲音,彷如耳語低聲述說著乳膠材質與生命的脆弱如此相似,想著許多人為了使它再次展開而想盡各種辦法地努力著,但此舉卻又違背著藝術家的意志,各種矛盾卻又豐沛的情感,潮汐般交替充盈著,久久難以釋懷。

17. 展場中播放的修復影片開頭,展示了Hesse書寫的一段話


關於生命與死亡,以及自由與命運,感觸至深,是在參觀猶太遺產博物館後。走進博物館前,才與在剛剪過的草皮上做起日光浴的市民們一起坐在河岸邊,用準備在晚上看劇ㄈ的望遠鏡,遙望著自由女神像。一走進博物館,在沒有對外窗的展場中,跟著單向的展場動線,看著一件又一件的遺物,已經感受到無形的壓迫感。

18. 倉促間留下的簡短而潦草的信籤


穿著納粹集中營直條紋制服的猶太人受難者,在剛進入集中營時被迫剃髮,留下了靜態的檔案影像。影像中青年男女即使被剃光頭髮,仍故作鎮定的神色,與之對比的是孩童在驚恐與悲泣中變形的面容,讓觀者意識到那些故作鎮定的表情背後,壓抑的是不亞於孩童驚恐的巨大焦慮與絕望。一張又一張破碎的紙條,寫著的是受難者臨終前留下的最後訊息。絕筆,第一次意識到這個詞有多麽沈重。

19. 納粹學者製作,以分辨族裔的分類說明


隨著展覽動線走到頂樓後,終於在一大片落地窗前,看到一望無際的河景。推開頂樓厚實的玻璃門,是一座小型的露天花園,終於呼吸到室外的空氣。然而,走出這座博物館後的空氣,似乎與走進之前不一樣了。阿多諾所謂「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野蠻的」,不再只是理解,而是一種非常強烈的真切感受。

20. 自猶太遺址博物館落地窗看出去的景象


21. 左為McNally Jackson 書店
22. 右為販售藝術家的書、Zine為主的獨立書店,Printed matter,inc.


最後值得一提的是紐約的獨立書店McNally Jackson。書店裡的人文社會科學類和藝術類書籍都相當齊備。在視覺藝術區,翻閱了非常喜歡的Louise Bourgeois和Marlene Dumas的畫冊,另外,在亞洲文學區,也陳放了臺灣文學的英譯作品,有李昂的迷園,和邱妙津的鱷魚手記。此外,MoMA PS1紀念品部的書架上,特別劃了獨立區塊給「Politics」、「Media & Technology」和「Anthropocene」,足見這幾個議題,在時下的當代藝術領域,仍然受到相對高的關注以及討論。


謝謝天美藝術基金會,讓我以最美好而充實的節奏,認識紐約這個城市,以及收藏在城市裡的精彩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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